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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、春光美  街路划一条漂亮的弧线,探进公园深处。公园绿意盈盈,却有桃红粉红轻轻将绿意打破。柳絮开得模糊,阳光里飘起,落满松软的一地。鸽子们悠闲地散步,孩子们快乐地玩耍,空气里弥漫着花香,沁人心肺。春天属于山野,属于城市,属于公园,属于公园里,每一朵勇敢开放的丑丑的小花。  春色惹人醉。  可是女孩的棍子畏畏缩缩,慌乱并且毫无章法。灾难突然间来临,令她猝不及防。现在几个月过去,她仍然不习惯手里的棍子,不习惯战战兢兢地走路,不习惯眼前永远的黑暗。女孩面无表情,棍子戳戳点点。于是,那棍子,碰到了毫无防备的老人。  老人发出极其轻微的“嘘”的一声。  对不起。女孩急忙停下来,对不起……戳痛你了吧……真的对不起,我是一个盲人……  没关系的。老人轻轻地笑,你不用解释……我知道,你只是有些不便。  只是有些不便?女孩的神情霎时黯淡下来,可是我看不见了,永远看不见了……就像现在,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欣赏春色,我却不能……  可是孩子,老人说,难道春天只是为了给人看吗?难道春天里的一花一草,只是为给人欣赏而存在吗?  难道不是吗?  当然不是。老人说,比如我面前就有一朵花……这朵花很小,淡蓝色,五个花瓣……也许它本该六个花瓣吧?那一个,可能被蚂蚁们吃掉了……花瓣接近透明,里面是鹅黄色的花蕊……我可以看得见这朵花,然而你看不到。可是这朵花因为你没有看见它而开得松懈吗?或者,就算我今天没有坐在这里,就算我今天也没有看到它,就算整个春天都没有人看到它,它会因此而开得松懈吗?  ……  还有无数山野里的花花草草,有多少人会注意它?或许它的一生,都不会被发现,被关注,被赞美,可是,它们为此而懈怠过吗?还有那些有残缺的花儿,比如被虫儿吃掉花瓣,啃了骨朵,比如被风雨所折断,被石块所挤压,比如我眼前的这一朵,它们可曾因为它们的残缺和大自然给予它们的不公就拒绝去开放呢?  ……  春天或许是花儿最美的季节,却绝不是惟一的季节。你该知道,当秋天来临,所有开过的花儿,都会结成种籽。就像我眼前的这朵小花,它也会结出它的种籽……这与它的卑小无关……更与它的残缺无关……它是一朵勇敢的花儿,勇敢的花儿都是快乐和幸福的。你认为呢?  ……  你在听吗?孩子。  是的奶奶,我在听。  花儿就像你,你就是花儿……为什么闷闷不乐呢?为什么要放弃开放的机会呢?为什么要放弃整个春天呢?  我没有放弃春天……可是我看不到春天……  你还可以去触摸,孩子……你可以触摸花草,触摸鸽子,触摸土地和水,阳光与柳絮……其实盲人也是可以看到这世界的,却不是用眼睛,而是用心,用感觉,甚至,用爱……  您是说,用爱吗?  你认为呢?你该知道,在这世上,除了你,还有你的父母,你的亲人,爱你和关心你的人……如果你连春天都不再去爱,那么,你怎么去爱他们?我知道你看不见春天,可是你的心里,难道不能拥有一个温暖而美好的春天吗?只要你还相信春天,那么对你来说,这世上就还有春天。只要你是快乐的,那么,你的亲人也是快乐的。只要他们是快乐的,那么,你也就快乐了。我说的对吗?孩子。  ……可是我不知道这里的春天是什么样子的。奶奶,你愿意把你看到的告诉我吗?  当然可以,孩子,我很乐意……你的面前有一朵花儿,蓝色的花儿,五个花瓣……你的旁边有一棵树,树长出嫩绿色的叶子,那些叶子很小,漂亮的心形……再旁边有一个草坪,碧绿的草坪,有人在浇灌它们……再往前,是一条卵石甬道,鸽子们飞过来了,轻轻啄着人们的手心……柳絮落下来了,就像一条一条调皮的毛毛虫……  女孩听得很是痴迷。她的表情随着老人的讲述而变化,然每一种变化,都是天真和幸福的。似乎,女孩真的看到了整个春天。  女孩是笑着离开的。她的棍子在甬路上敲打出清脆的声音。她步履轻松。她像春的精灵。  ……然后,老人轻轻拍拍她身边的导盲犬。她说虎子,我们该回家了。她戴着很大的墨镜。她悄无声息地走向春的深处。  春光美,春色惹人醉。有时三点两点雨,到处十枝五枝花。  2、嗨,迈克!  迈克得了一种罕见的病。他的脖子僵直,身体僵硬,肌肉一点一点地萎缩。他的病情越来越重,最后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。他只能坐在轮椅上,保持一种固定且怪异的姿势。他只有十四岁,十四岁的迈克认为自己迎来了老年。不仅因为他僵硬不便的身体,还因为,他的玩伴们,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。  母亲常常推着迈克,走出屋子。他们来到门口,来到阳光下,背对着一面墙。那墙上爬着稀零的藤,常常有一只壁虎在藤间快速或缓慢地穿爬。以前迈克常盯着那面墙和那只壁虎,他站在那里笑,手里握一根棒球棒。那时的迈克,健壮得像一头牛犊。可是现在,他只能坐在轮椅上,任母亲推着,穿过院子,来到门前,靠着那面墙,无聊且悲伤地看面前三三两两的行人。现在他看不到那面墙,僵硬的身体让那面墙总是伫立在他身后。  十四岁的迈克曾经疯狂地喜欢诗歌。可是现在,他想,他没有权利喜欢上任何东西——他是一位垂死的老人,是这世间的一个累赘。  可是那天黄昏,突然,一切突然都发生了改变。  照例,母亲站在他的身后,扶着轮椅,捧一本书,给他读一个又一个故事。迈克静静地坐着,心中盈满悲伤。这时有一位美丽的女孩从他面前走过——那一刻,母亲停止了朗诵。迈克见过那女孩,她曾和自己就读同一所学校。只是打过照面,他们并不熟悉。迈克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子。可那女孩竟在他面前停下,看看他,看看身后的母亲。然后,他听到女孩清清脆脆地跟他打招呼:“嗨,迈克!”  迈克愉快地笑了。他想,原来除了母亲,竟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子。并且是这样一位可爱漂亮的女孩。  那天母亲给他读的是霍金。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,一位身患卢伽雷氏症的强者。他的病情,远比迈克严重和可怕百倍。  那以后,每天,母亲都要推他来到门口,背对着那面墙,给他读故事或者诗歌。每天,都会有人在他面前停下,看看他,然后响亮清脆地跟他打招呼:“嗨,迈克!”大多是熟人,偶尔,也有陌生人。迈克仍然不能动,仍然身体僵硬。可是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个累赘。因为有这么多人记得他,问候他。他想这世界并没有彻底将他忘却。他没有理由悲伤。  几年里,在母亲的帮助下,他读了很多书,写下很多诗。他用微弱的声音把诗读出,一旁的母亲帮他写下来。尽管身体不便,但他果真过得快乐且充实。后来他们搬了家,他和母亲永远告别了老宅和那面墙。再后来他的诗集得以出版——他的诗影响了很多人——他成了一位有名的诗人。再后来,母亲年纪大了,在一个黄昏,静静离他而去。 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,他突然想给母亲写一首诗,想给那老宅和那面墙写一首诗。于是,在别人的帮助下,他回到了老宅的门口。  那面墙还在。不同的是,现在那上面,爬满密密麻麻的青藤。  有人轻轻拨开那些藤,他看到,那墙上,留着几个用红色油漆写下的很大的字。那些字已经有些模糊,可他还是能够辨认出来,那是母亲的手迹:  嗨!迈克!  3、最漂亮的鞋子  一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鞋子。她坐在轮椅上,鞋子藏在裙摆里。她衣着光鲜,笑容灿烂。  是一个笔会,组织者把行程安排得很紧。景区多距市区很远,一群人乘坐旅行社的大巴,她总是走在最后。上车的时候,她会温婉地拒绝所有人的搀扶,她将身体前倾,双臂撑起大巴车临门的座椅,便上了车。然后,靠着双臂的支撑,身体一点一点往前挪动。很多人盯着她看,赞赏的或者怜悯的,她都不理会。她有修长的双腿,可是那腿,却支撑不起她的身体。她在走自己的路,用了结实的双臂。  她总在笑。笑着,你就忘记她的腿,忘记她的不便。然后,待下车或者上车,便再一次注意到她。——她拒绝任何人的帮助,她前倾了身子,双臂撑起,她微笑着说,我可以。  五天的行程,天天如此。  最后一天下午,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,于是结伴出去购物。是一条繁华的街道,两旁店铺林立。一家店铺一家店铺逛下来,不觉来到一家鞋店。进了门,想起她在,才感觉有些不妥,想退出来,又似乎太过造作和夸张。看她,却并不在意,笑得更灿烂。她说,我最喜欢逛鞋店啦。  心中不觉一惊。  这才注意到陪伴她五天的鞋子。  一双一尘不染的鞋子。红色,高帮,高筒,高跟,有着动人的弧线和温润的皮革光泽。鞋子像两朵盛开的红色百合,或者两只尊贵的金樽。鞋子一丝不苟地系了时尚的鞋带,银亮的鞋花告诉我们,这是一双价值不菲的名牌皮鞋。  我知道,其实之于她,哪怕再昂贵再漂亮的鞋子,其作用,也许也仅限于保暖。她走不了路,她坐在轮椅上,她的鞋子踩在踏板上,藏在裙摆里,根本无人注意。仅仅在上下大巴的时候,她的脚尖才会艰难地轻点一下地面,她的鞋子才会露出一点点红。并且,我一直弱智地认为,对所有有着足疾或者腿疾的人来说,鞋子应该是一种痛,一种伤,一种刺目,一种回避,而不会成为鞋子拥有者的美丽或者骄傲。  看来是我错了。  她自然是美丽和骄傲的。她指着脚上的鞋子给我们看,她告诉我们什么样子的鞋子最合脚,什么样的鞋子物美价廉,什么样的鞋子应该搭配什么样的裤子或者短裙。她说,我家里,收藏着五十多双漂亮的鞋子呢!  还有什么话可说?其实,漂亮的鞋子之于任何人,所代表的,都是一种自信,一种行走在世上的态度。那么,五十多双漂亮的鞋子所代表的,又是怎样的一种自信,怎样的一种行走态度呵。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腿疾,或者,她并不把腿疾当一件严重的事情,或者,她对于腿疾的欣然接受,远比我们想象中乐观和彻底。万水千山走遍,凭借的,不是脚,不是钱财,而是乐观,是信念,是态度。  非常自然地,那天,她挑走了店里最漂亮的鞋子。她虔诚地捧起鞋子,像捧起她的生活。  那么,这肯定是你所有鞋子里最漂亮的一双吧?我指指她怀里的鞋子,问。  当然不是,她微笑着说,每一天,我脚上穿着的,才是我最漂亮的鞋子。她指指自己的脚,抬起头,骄傲地说。  4、尊重每一扇门  少年在山野中迷了路,又饥又渴。他遇到一栋木屋,一圈篱笆将木屋环绕。那些篱笆是如此之矮,仅至少年膝盖。篱笆里面,一位老年正躺在藤椅上休息。他的旁边有一口水井,少年几乎闻到了井水的清洌与甘甜。  少年欣喜若狂,奔向木屋。他从篱笆上跳过去,站到老人面前。老爷爷,他说,能不能给我一碗水?  老人扫他一眼。当然可以,孩子,老人说,不过你不应该从篱笆上跳过来,篱笆是我的墙,你怎么能够翻墙而入呢?你应该走那扇门。  老人的手指向篱笆一角,那里有一扇几乎看不出来是门的门。门由细竹片编扎而成,与周围的篱笆混为一体。那扇门与篱笆同样低矮简陋,仅仅及膝。  少年撇撇嘴,退回去。这一次他从门的位置跨进来,他的腿轻轻一抬,篱笆门就被他抛到了身后。  老爷爷,我想喝碗水,少年第二次对躺在椅子上的老人说。  你又一次犯了错误。老人说,你不应该从门上跨过来……  可是它那么矮……  可是它是一扇门。  少年只好第二次退回去。他弯下身子,轻轻将门推开。他认为自己表现得非常有礼貌。老爷爷,他说,这一次,您可以给我一碗水吗?  老人摇摇头。你又犯了一个错误,老人说,你应该敲门的。  可是它只是一扇篱笆门……可是您明明看到了我,知道我要进来…… 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就在院子里,却就是不敲门。老人说,你想到我家里来,难道不必经过我的允许吗?  少年有点急了。可是他看看老人,只得第三次退回去。他轻轻敲响那扇几乎不能够发出声音的篱笆门,问,我可以进来吗?  老人笑了,起身,为少年打出一桶井水。那井水果真甘甜清洌,少年一连喝下三大碗。  你可能会对我有些成见。送走少年时,老人说,可是孩子,你应该记住,再简陋的墙,也是墙;再简陋的屋子,也是屋子;再简陋的门,也是门。“风可进,雨可进,国王不可进。”你听说过这句谚语吗?  少年摇摇头。  你有没有听说过都没有关系。老人笑着说,不过你该永远记住,世上的每一扇门,不管如何雄伟或者如何简陋,不管如何坚不可摧或者如何不堪一击,都是至高无上、令人尊重的。它所代表和保护的,是一处私人的空间,你必须学会尊重它们。  的确如此吧。事实上,尊重每一扇门,不仅仅是尊重他人,也是在尊重自己。  5、寻找一处桃源  寻找一处桃源,一处宁静和恬淡的所在。  那里该有一片桃林,春天时扬起一簇簇粉红。那些桃树应该古老,长着老者的筋骨和白髯。那些桃树又应该年青,结出少女般娇艳的果实。桃林近处会有一口水井,青石砌成井台,苔藓爬上脚板。那井里会有一只绿色的青蛙,睁着明澈的眼,唱着响亮的歌。  该有一处房子。红色或蓝色漆就,不大,却很精巧。有尖尖的挂着阳光的屋顶,有直直的散着炊烟的烟囱。房前会有一个篱笆,外面是开满油菜花的田野,里面是开满玫瑰花的小院。田野里会有一条羊肠小路,路边会有几棵白桦或者香樟。玫瑰园里会有一张躺椅,趴一条土黄色的狗。狗吐着粉红的舌头。躺椅轻轻摇摆。  不远处当然会有草地。清晨的草地是凉的,挂着露珠;夜里的草地是暖的,散着温香。草地散着或甜或苦的气息,走上去,或坐上去,或跑两下,或躺下来,都是一种至高的享受。甚至可以把饭桌搬到这里,甚至可以不打帐篷露宿。没有人在意你和干扰你,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自由的。  远处有山。山是很绿的那种。山上会有松树,有知了和野兔,有蘑菇和美丽的石头,有山鸡蛋和小虫的啾鸣。那山也是属于你的,因为这是一处桃源。  没有电话和网络,没有信件和明信片,没有公交车和出租车,没有信用卡和小区保安。在这里你会享受从肉体到心灵的最充分的自由,似乎全世界上只剩下你。  你当然向往这样一处桃源。你迫不及待地奔向你的桃源。我知道你厌倦了世俗,你渴望恬淡和宁静,安逸与自由。  你会在这里住一天,住两天。住一个月,住两个月。住一年,住两年。可是我还知道,你不可能在这里住一辈子。因为终有一天你会厌倦,就像厌倦世俗般厌倦桃源。  是的,这里有桃林。可是桃林里不仅有桃花,还会有害虫。那口水井里可能根本没有水,或者,即使有,也被那只可恶的青蛙搞脏。  你的房子夏天可能漏雨,这需要你不停地补修。冬天它可能奇冷,你在屋子里升起一团火,浓烟将你的脸炝黑。还有草地。草地上当然有鲜花,有蝴蝶,可是草地上还会有蚊虫,有毒蛇。山上有野兔和鸟蛋,还会有蝎子和野兽。总之你的桃源并不只有美好,你的隐居,更似探险。  这种探险是异常艰苦的。你喝的水,需要自己去挑;你吃的面,需要自己来磨;你喝的酒,需要自己来酿;甚至,你住的房子,也需要自己来盖。你寂寞了,不会有人陪你聊天;你生病了,不会有人前来探望。那是真正接近于原始的生活。那种生活,对心灵,或许是一种净化,但对身体,无疑于一种折磨。  很多人经历过这种生活,比如陶渊明,比如梭罗。我相信他们是快乐的,这种快乐恰好跟生活的艰辛成正比。我更相信大多数人,绝大多数人,根本不可能忍受这种艰辛。——把桃源当成度假胜地可以,但要定居,需要很大的勇气。  其实陶渊明和梭罗的桃源,也并不彻底。那还不是真正的桃源,即使他们把自己隐藏起来,仍然算不上真正的隐居。他们有书籍,有猎枪,有朋友,有聚会,他们偶尔或者经常遭受打扰。他们跟市井和世俗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他们做不到完全隔离。  我指的是,一个被世俗浸淫过的人,根本不可能回归桃源。即使你可以回归苦难。即使你抛开书籍和猎枪,朋友和聚会。或许肉体可以,但精神不可以;或许形式可以,但本质不可以。我们永远不知道真正的桃源在哪里,也许可可西里或者非洲丛林真有那样一处人类未曾到达的地方,但假如我们知道,假如我们过去,那里便再也不是桃源。那里变成现代社会的一角,它跟现代社会惟一的不同之处在于,那里的生活,接近于原始。——真正的桃源是不存在的。那只是一个传说。  那么,到底有没有桃源?我说,有。  真正的宁静,或者回归,我认为,不是寻一处地理意义的桃源,而是寻一处灵魂意义的桃源。那是一片虚幻的桃源,它藏在你心,由你构建。所以,每个人的桃源,其实都不一样。你的桃源是一片草场,一座青山,他的桃源,或许仅仅是一栋木屋,几句诗行。你生活在城市里,走在大街上,坐在办公室里,躲在咖啡馆的某个角落,只要心中藏一处桃源,那么,无论你在干什么,无论你在哪里干什么,你都是陶渊明或者梭罗,甚至,你比他们更加彻底和高明。那是由你构建的真正桃源,那是灵魂的桃源。那里只有宁静和美好,没有阴暗与艰辛。你是那里至高无上的国王,或者与世无争的农夫。  其实,寻找一处桃源,就是寻找你的内心。  6、家有好饭  好饭的概念是什么?  对儿时的我来说,一只煮熟的鸡蛋,一根腌渍的黄瓜,一个发黄的馒头,或者,菜里的一丝肉沫,都会令我垂涎三尺。  家有好饭,许是过年,许是有人生日,许是别的重要日子。这样的日子并不多,大多时,吃饭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。“粗茶淡饭”也许是一种境界,但我宁愿把这看作是贫穷生活的无奈之举。小时我骨瘦如柴,病病歪歪,不知是否与此有关。  近年来我却胖了,甚至微微凸出啤酒肚。有一起长大的朋友取笑那是“白菜帮子”基础,我很愿意相信那是事实。  家有好饭,好饭是难得的;难得的好饭,理应是属于全家人的。但母亲却没有份。饭桌上,她把这些好的吃食让给我们,没有任何理由。我也不会去问,不会由此而产生丝毫内疚。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只鸡蛋,一块肥肉,或者一根黄瓜。那时吃一顿好饭,会让我一整天快乐地忘乎所以。而母亲的快乐,丝毫不少于我。  后来长大了些,也懂些事,母亲便会寻一些借口。比如吃过了,比如吃饱了,比如不喜欢吃,等等。便信了,狼吞虎咽地吃完,一整天仍然是快乐的。家有好饭,好饭的概念是不同于平常的饭。好饭的另一个概念是我的廉价的快乐,以及我的快乐所赋予给母亲的快乐。  生活当然越来越好了,但好饭依然存在。难得的好饭从腌黄瓜和黄馒头升级,渐渐被鱼肉所取代。在难得的好饭面前,母亲仍是坚持着她以往的借口,吃过了,吃饱了,不喜欢吃,等等。然而我却是不信了。  被母亲“欺骗”了这么多年,我怎么还能够相信呢?  母亲为了证明自己,便拒绝那些好吃的。有时她会慢慢地啃着手里的馒头,偶尔夹一口菜,她说:“真得饱了,你们吃吧!”母亲在饭桌前,有着非凡的表演才华。  便学了母亲,也不去动。以为把那些好吃的剩到最后,母亲便会无可奈何地吃掉。于是在吃饭这件事上,我同母亲开始了最为漫长的“战争”。然而却没有胜利者。直至收拾饭桌,母亲也不会去动那些“好饭好菜”。  母亲常常会把这些东西留下,第二顿、第三顿、或者第许多顿,吃剩的好饭被母亲热了一遍又一遍,直至面目全非。她想把这些东西留下来,她以为我们远比她需要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相信母亲是快乐的。  到现在,也是如此。有时我随口说喜吃苦瓜,母亲便很少在饭桌上动苦瓜;有时我随口说喜吃香椿,母亲的筷子,便基本上不会指向那个盛香椿炒蛋的盘子了。我随口说出的话,成为母亲判断好饭的唯一标准。  多年来我一直有一个错觉,我认为,所有的这一切,缘于我们的贫穷,缘于我们对贫穷的无可奈何的接受。但现在,我认为这种感觉太过肤浅了。我相信,即使我们住进了皇宫,母亲的习惯,也是如此。无论生活如何美好,无论我们吃上了怎样的美食珍馐,总会有母亲所认定的好饭。  对母亲来说,好饭的概念是什么?是孩子们现在喜欢吃的,曾经喜欢吃的,或者,母亲们认为孩子们应该喜欢吃的。这里面,惟独没有自我。母亲总是轻易地把自己忽略掉。  所以,好饭的概念其实是,母亲们拒绝去吃的饭菜。  7、爱,最高明的智慧  某地举行一个类似“极限生存”的电视直播游戏,参赛者以家庭为单位,最终的胜出者,将会得到一笔非常丰厚的奖金。报名者众。  可是能够最终胜出并不容易。主办方表示,要想撑到最后,必须“智慧与勇气”并存。就是说,一味胡冲乱撞肯定不行,还要有明确的分工、超常的智慧,而一家人的齐心协力,更是最为关键的一点。  比赛在一个小岛上进行,竞争异常残酷激烈,每一天,都会有几个家庭被淘汰。半个月过去,岛上终于只剩下四个家庭。  他们迎来最后一项挑战。  最后一项挑战,看似却不太难。主持人告诉他们,一家人只需将船划过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便可以了。当然河有很多分叉,终点不过在其中一条分叉之上;当然河水里还隐藏着数不清的危险。所以大家一定要小心,主持人说,最先到达终点的,就是最终的胜出者。  一声令下,四条小船如风似箭。可是不久他们就遇到麻烦,正如主持人所言,一路上,危险重重。看似不宽一条河,却时而拐了急弯,时而暗藏险滩,总之小船的速度越来越慢,行进也越来越困难。然四条船仍然并驾齐驱,拉不开明显的距离。  竞争空前激烈。  那条船上,坐着大胡子的男人、娇小的女人和他们调皮的儿子。男人划桨,女人掌舵,儿子在一旁拍起巴掌为他们加油鼓劲。小船摇摇晃晃,男人不时提醒儿子要小心。其实都穿了救生衣,其实,不远处就有主办方的预备救援队。可是男人仍然不能够放心:儿子太小,他只知比赛,只顾兴奋,却不知道那些潜在的危险。  小船拐进一个叉流,又转一个弯儿,终于冲到第一。男人看到胜利的希望,加大了划桨的频率和力量。可是突然,不远处的前方,几条一字排开的鳄鱼突然从水里探出宽大丑陋的嘴巴。当然那不是真正的鳄鱼,主办方也当然不会用他们的生命做为游戏的赌注——那不过是用橡胶做成的并不逼真的鳄鱼模型,起到的也不过是类似路障的作用,可是它们挡在那里,男人一家的小船根本不能够通过。很显然他们拐上一条错误的支流,距离终点越来越远。后面的小船已经开始掉头,男人的第一名,转眼变成为最后一名。  男人一边奋力划桨,一边让女人快些掉转船头。可是来不及了,水流太急,小船一点一点接近那些排列紧密的虚假的鳄鱼。胜利距离他们越来越远,男人终于不顾一切,一个猛子,扎进河水。  剩下的事情,变得非常简单。只需用手推开那些鳄鱼,小船就可以继续前行。男人这么做了,不费吹灰之力。待他重新爬上小船,他发现,终点竟然近在咫尺。  只需拐一个弯儿,就到了。事实上只有他们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通道,他们成为最终的胜利者。  当然,主持人要对男人进行几分钟的采访。主持人对观众说只有男人阐释了这次极限挑战的全部内涵——智慧与勇气:当遇到障碍,绕开,是一种智慧,迎上去,也是一种智慧。男人一家人显然选择了后者——其实那些鳄鱼模型非常之轻,只需轻轻一推,小船就可以顺利通过。就这么简单。——对障碍,不要怕,勇敢地迎上去,这是人世间最高明的智慧。一味地怀疑自己,往往就会失去取胜的最佳良机……  男人站在一边,嘿嘿傻笑。  主持人问,难道我说的不对?  不全对。男人说,我跳下水,并非有什么大智慧,更非如你所说得那样不顾一切迎上障碍。之所以那么做,是因为那时候,我的眼镜被溅上了水……  这有什么关系?  当然有关系,男人笑了笑,因为我是高度近视。我错误地将那些模型当成真正的鳄鱼,所以那时候,为了保护我的女人和孩子,我只能选择跳下水。人世间最高明的智慧?我想应该是,“爱”吧?  8、感谢疼痛  疼痛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,你应该学会感谢。  或许,你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不舒服,然后开始感觉疼痛。因了这疼痛,你去医院就诊,找出症因所在,服药打针或者手术,于是,这疼痛便还你一个健康的身体。疼痛是身体向你发出的最友好的警告,你应该感激它。  或许,某一天里,你失去一大笔钱财。你万分不舍,当然心痛。钱的失去也许是因为你的大意,也许是因为你的狂妄。但不管如何,你都应该意识到,失去的钱,永不会再回来。你惟一能做的事,就是在以后的日子里,学会谨慎,学会自谦。无疑,这谨慎,这自谦,正是因了你的疼痛。疼痛会让一个人变得明智,继而慢慢变得成熟。  或许,与你相恋多年的女友在某一天里,突然离你而去。你心如刀绞,痛比切肤。可是细想,假如她真的爱你,她会离你而去吗?假如她早已经不再爱你,那么,即使你们相守百年,又有什么意义呢?疼痛会让一个人变得清醒,只有蜜糖才会让人永远蒙在鼓里。  认识一位久病床榻的朋友,他的胸部以下,完全没有知觉。有一天他对我说,现在他有多么怀念还有疼痛的日子啊。疼痛会让他知晓各个器官的存在,知晓自己的存在——疼痛会让他确知自己还活着。享受疼痛会让他感觉,自己确确实实活在世间。  享受疼痛,这个词把我狠狠地震了一下。也许,只有连疼痛的感觉都失去权力的人,才会有这样深刻的体会吧?  还认识一位老者。他无牵无挂,无欲无求。他说,活到这把年纪,他早已心如止水。他指的当然不是超脱一切之后的那种淡然,而是个体生命对这个世界的彻底放弃。这世上已经不再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感兴趣,能让他产生哪怕一丝疼痛的感觉。他说,事实上,我已经先肉体而死去。  他说的,也许有些道理吧。因为他的心里,已经不再有疼痛。  疼痛至少说明你还活着,至少说明你还认真地活着。或许我们不可能做到“享受疼痛”的那种境界,但是至少,当疼痛来临时,我们可以少给它一些诅咒,而多给它一些感激。  9、是一尊雕塑  男人站在很小的广场上,广场上人流如织。他的浑身上下涂满了白色的油彩,他摆出或庄重或滑稽的造型,一动不动。他将自己装扮成一尊雕塑,一尊供行人驻足观赏或者匆匆一瞥的雕塑。他的身边放一个敞口的陶瓷花瓶,那里面散落着几张行人投掷进去的零钞。他说他在工作。他的工作方式让我感到新奇。  和他聊过天。每隔一段时间,或一小时,或两小时,他都会坐到旁边的石凳上休息,抽一根烟,或者喝两口水。我问他别人能接受您的这种行为方式吗?——毕竟这里不是欧美。他说肯定有人接受不了,但肯定有人喜欢。他指指不远处的那个花瓶,骄傲地说,我的工作不是无偿的,我靠它来糊口。我小心地问他,您的身体,有什么不便吗?他说没有。我身体很棒,一口气能做五十多个俯卧撑。我说似乎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并不轻松。他说岂止是不轻松,是非常累。我说那为什么不试试换个别的工作?他说为什么要换别的工作?这工作难道不好么?那天,当我发现这广场上似乎缺少一尊雕塑,我就站在这里了。我可能是这个城市里最有成就感的人——只有我才敢扮成雕塑,我是城市的惟一。他喝了两口水,告诉我,他要继续工作了。然后他站起来,继续扮成雕塑。  他的收入并不多。很多人认为他的行为是免费欣赏的,不必为他支付酬劳。他也不要,只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。也曾提醒过他,说您可以提醒别人付给您钱。他笑笑说,您见过张嘴说话的雕塑吗?我说那您可以做一个小的提示牌,放在花瓶旁边。他很不高兴地说,我又不是乞丐。  我弄不懂他的意思。他自认为在工作,又并不要求别人必须支付他酬劳。他说他不是乞丐,那么难道他是艺术家吗?我只知道在夏天里,常常有人躲到他的阴暗里,以避开毒辣的阳光。事实上很多时候,他仅仅为别人充当了一把遮阳伞。——也许躲在他影子里的那些人,真把他当成了一尊不会疲倦的城市雕塑。  可是后来,那个小广场真的多了一个雕塑。是真正的雕塑,真人一般大小,伫立在广场的中央。那么他,似乎是多余的了。  那几天他变得垂头丧气,神情很是落寞。我陪他喝酒。两个人坐在石凳上,一包花生米,几罐啤酒。我说您还可以重新找个地方,比如公园,比如码头,比如超市门前,比如别的广场……他说不行,那样不协调。我问什么不协调?他认真地说,我和背景不协调,文化内涵上的不协调。我笑。我说有这么严重吗?我没敢多说。我想他把自己看得过高过重了,这远远超过事实。他扮成一尊雕塑,还要考虑雕塑与背景的搭配,还要考虑城市文化的相互协调,显然,这太过认真,认真得近似于神经质。事实上,我想,不管他如何努力,他的行为也是乞讨或者接近于乞讨。那不过是一种文明的或者文雅的乞讨方式而已。我想那并不是真正的艺术。  几天后他就重新开始了工作。仍然是那个小广场,仍然在身上涂满白色的油彩,仍然扮成一尊雕塑。他充分利用了那尊真正的雕塑。那雕塑真人一样大小,那雕塑手持一把宝剑。有时他也会手持一把宝剑,扮成与雕塑对决的剑客;有时他会手捧一个剑鞘,扮与雕塑的徒弟或者仆人;甚至,有一天,他蜷曲双腿躺在地上,扮成被雕塑杀掉的敌手。他与雕塑浑然天成,真假难辨。——他其实也是一尊雕塑。  他的收入似乎比以前多。我想这是对一尊敬业雕塑的最好奖赏。  那天我请他喝酒。还坐在那个石凳上,还是一包花生米和几罐啤酒。是正午,我记得阳光很毒。我说您近来收入不错。他说是这样。不过那些钱,我只能拿走一半。问他为什么只能拿走一半,他说,另外一半,想上交市容部门——他们是城市雕塑的拥有者。我说谁规定的?他说没有人规定。可是必须这样。您想,我们两尊雕塑赚下的钱,岂能由我一个人独吞?不管他们接不接受,我都会把钱分出一半给他们。把钱给了他们,我才心安。我说你也太认真了吧。他喝下一口酒。他说,您不懂。  我当然不懂。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固执。他的行为甚至带有一些自虐的色彩。可是现在,我知道,他已经不再是乞丐。——其实他以前也不是。——只不过,我,以及城市里大多数人,自以为是地把他当成一位乞丐。  问他留下的那一半钱够不够花。他满意地说,够了……我还有一个读大学的儿子,我还得为他赚学费。我问他的学费全部靠您吗?他说是……我是离过婚的。问他,您儿子同意你以这种方式赚钱吗?他苦笑。他说,当然不同意。他不仅仅是怕我辛苦,还因为,在他看来,我的行为是怪异和荒诞的,是令他感到羞愧不安的……他甚至偷藏过我的油彩。我说那您还要做?他说,要做。因为他是我的儿子。因为我的儿子在读大学。因为读大学是要花钱的。 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。他脸上的油彩几乎全部被汗水冲掉。他开始为自己补妆。他一边往脸上抹着油彩一边说,总有一天他会懂我的,就像您懂我一样。然后他站起来,他说中午我想加加班。他要开学了,需要很多钱……  我想我愧对他的夸奖。因为我曾经把他当成一位乞丐。还因为我其实并不懂他。我永远无法深入他的内心,或许也永远无法理解他的行为。现在我只知道他是一尊雕塑。而这尊雕塑,对我们来说,似乎可有可无。——不管他把自己看得有多重要。  今天他扮成一位帝王。那尊真正的雕塑成为他的护卫。一位娇小美丽的姑娘缩在他的影子里,急急地往脸上扑着香粉。他站在那里,高傲着表情,一动不动。他为姑娘遮挡了阳光,却无人为他擦一把汗水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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